姐妹花 和钱钟书同学的日子
常凤(1933) 姐妹花
一 1929年,我报考清华大学番邦语言体裁系,那年外语系招收差未几四十个限额。比及崇拜上课前三天,我才接到奉告我已被录取了,不错到学校报到。统共系重生的英语课,都编在一个班里上。但我因是备取生(备取生有十名),报到比拟晚,班里已无空位子,便被插在别的大一英语班,因而运行时我战斗的本系同学未几。但我却运气地际遇一位很奢靡的英语西席好意思国詹孟生(R?D?Jameaon)解释,使我获益匪浅。 我第一次遇见钱钟书是在冯友兰先生的逻辑学课上,印象很深,一直到目下我都谨记清清白白。 我们那时上课在旧大楼,教室里都是扶手椅,莫得课桌。我进了教室看见不祥第五、六排有空位子,就走到靠右手的一个椅子上坐下来。自后又进来一位同学,和我同样也一稔蓝布大褂,他走到我这边,坐到我右手旁的空座位上。我不知谈他是谁。 冯先生河南口音很浓,授课时口吃特重,是以记他的札记很阻抑易。比如,他讲到亚里多德时,老是“亚、亚、亚里士多德……”坐在我右手的这位同学忽然从我手里拿过我的札记本,就唰唰地写开了。我其时有些不欢快,心想这个东谈主如何这样不懂限定呢?然而其时也未便说什么。冯先生讲完课后这位邻座就把札记本给了我。下课后他走他的,我走我的,出了教室,我也未向他谈歉。我看了札记本才发现他不但记下了冯友兰先生讲的亚里士多德,还把冯先生授课中的引语,英晓示上的原文都备写了下来,这确切让我吃了一惊。 本日地午后有东谈主来找我同寝室的许振德,同寝室的还有两位广东东谈主,一位叫方稚周,东谈主很横蛮;另外一位广东东谈主名叫石伟,是学社会学的,东谈主挺好,毕业50周年挂牵返校时各人都还见了面。还有一位物理系的同学叫何汝楫,是浙江东谈主。许振德是山东东谈主,不心爱和南边东谈主同居一室,过了几天就找了个小屋搬走了。正本来客便是在我札记本上写札记的那位同学。老许先容说,他叫钱钟书,他俩在销毁个英语班上。我和钟书便是这样意志的。 钱钟书看见我书桌上的书就怒放了。他看见《国粹概论》一书(钱穆著),前面有钟书父亲钱老先生写的序,就说:“序是我写的,仅仅用了我父亲的名字。”自后他又看见了别的书,其中有爱尔兰作者乔治?穆尔写的《一个后生的自白》。他很骇怪地问:“你看这本书吗?”我说:“以前看过郁达夫先容这本书,是以来到清华后就到藏书楼借了出来。”这样,我俩就聊了起来,这便是我与钱钟书友谊的运行。也便是这时候,我知谈钟书很珍贵约翰生。自后几十年我虽未见他说起这位伟大的作者,但晚年他很心爱看多样字典,也许与他珍贵约翰生联系。 我们两东谈主是同庚景就,诞辰也很把握。但他的两脚书橱与吃力都是我可望不行即的。 那年入学时,清华大兴土木。除扩建藏书楼之外,还建化学馆、生物馆,到处都在盖房子。同期又在新盖一栋学生楼,叫新大楼,寒假快完时,大楼基本实现了。 以后,一年岁第二学期春季始业后,我们搬到了新寝室,新大楼是U字型的,中间有廊子。我第一次住进条款这样好的装有暖气的寝室,认为很运气。我们是两个东谈主一间房子,屋内除每东谈主各一张床之外,还各有一张桌子两屉柜门,一东谈主一个,各东谈主有一把钥匙。我是住在一层向阳的房间,与从山西一同考入清华的中学同学康维清分到一室,寝室后边即为饭厅。钟书住在二层楼的左翼一侧的寝室。他的同乡曹觐虞住在我房间对面的寝室,他常到楼下来到我对面房间找同乡,是以也就常来我寝室,因为我这儿离食堂最近,是以钟书常来和我一块儿去食堂吃饭。 我的书桌上老是放着许多书和文字。钟书来了以后心爱乱转乱翻书,看到我这儿有鲁迅著的《演义旧闻钞》,他就提笔在封面上用篆字写了书名,又在扉页上用正楷写了书名。这时我发现他的书道很有功力。 他以后就常来我寝室,时常松懈拿书来就看。吃饭时叫我一块儿去食堂,饭后我们一块儿去校园分歧。我的室友老康,每逢礼拜六都进城去会女一又友,钟书就把被子抱过来与我抵足而眠,我俩不时是透顶长谈。 钟书放假回故乡控亲返校后,带来了苏州糖果,无锡有名的姑老肉(排骨血),同期还带来他父亲钱老伯调停我的一册书《韩愈志》,我也很限定地写信感谢钱老伯。以后,钱老伯还赓续给我寄过几本书。 钟书这个东谈主脾气尽头孩子气。不时写个小纸条差工友给我送下来,恐怕塞进门缝里,实际多为戏谑性的,我也并不跟他较真儿。 自后,我寝室对面房间的一位同学搬走,钟书就搬下来与他的老乡同学销毁寝室住下来。时常能听到他与这位老乡同学吊问,他吵完后又嘻嘻哈哈的,这位同学很宽厚,并不跟他碎裂。 二 九?一八以后,淞沪战争运行,日军侵入上海。苏州东吴大学等校停课,许多学生转入北京各大学络续上学。如费孝通就到了清华估计院。杨季康先到燕京大学,自后也到清华大学,旁听我们班的课。 我们班有位女同学名叫蒋想钿,是苏州东谈主。她比拟遍及,见了各人老是笑嘻嘻的。一般女同学很少跟男同学讲话,她是见谁都讲话。有一天她带来一位女伴。钟书告诉我阿谁女同学是从东吴大学来的,她和蒋恩钿是中学同学,她目下住在蒋恩钿的房间里,这位女同学自后跟我们一个班上课,她便是杨季康。她要补习法语。蒋恩钿先容钱钟书给这位杨季康补课,他俩就有了来往。 钟书用英文写了一篇《论实验想法》的论文。我其时正在锻真金不怕火打字,他就要我替他把文章打出来。形而上学系给高年岁学生开估计会,西席和学生都参预。每次开会时冯友兰院长都派他的布告李先生来,请钟书参预。每次开会,钟书转头后都十分知足,因为他老是“激辩九儒”,每战必胜。他告我开会时的情况,什么东谈主发言,他跟什么东谈主辩白了。就我所知,享受这种盛誉的东谈主,惟有钟书一东谈主。 钟书搬到曹觐虞房间后,我才对他的念书轮番有所了解。他是一个礼拜中晓示,一个礼拜读英晓示。每礼拜六他就把读过的书整理好,写了札记,然后抱上一大堆书到藏书楼去还,再抱一堆转头。他的华文札记本是用学校里印的十六开大的毛边纸直行簿。读外文的札记用的是一般的锻真金不怕火本。他一直便是这样的民风,看了书两天要写札记。他的大作《谈艺录》和《管锥编》都是这个时代就打了基础的,他其时的见地自后有些由他我方雠校了。前些年他在一篇文章中提到了他以前对克罗都的著述有偏见,莫得认出东谈主家的正确性。我想,他在晚年想讲的雠校年经时的见地一定是好多的。 钟书常和我谈到叶公超先生授课的情形。那年冬天的一天,钟书约我一同去叶先生家拜访。这是我第一次拜见叶公超先生。叶先生是1928年新应聘到清华任教的。他原先在上海暨南大学教书兼外文系主任。叶先生其时如故王老五骗子,住在清华园东北角的北院解释住宅区,北院正本是清华学堂初建校的时候,专诚给番邦西席修建的。叶先生住在北面一转中间的一套房子,他不祥住了一年多,移来竹子栽在南窗前面。自后他给他的客厅兼书斋和餐厅的那间大房子起了一个雅名“竹影婆娑室”,还请老诗东谈主、汉魏诗歌各人黄晦闻先生写成横披,吊挂在室内南窗上方的白粉墙上。坐在他的客厅里,确乎看得见竹影摇曳。叶先生正本是一位很爱细腻无比的东谈主。我们在清华四年中常在叶先生的这间房子里向他求教。若干年来我们以为叶先生是哈佛大学毕业的,头两年我看到台湾出书的《叶公超散文集》才知谈他在好意思国爱默恩大学毕业后就到英国剑桥大学的玛地兰学院《Magdalene College》念文艺心情。归国后到北大任教,教的亦然体裁。 在大学第二年的第二学期,我们的欧好意思形而上学史西席改为张申府先生,是以以后钱钟书和我常去拜访的西席便是叶先生和张先生。 四年岁的时候,钟书和我都选修了吴宓先生的《中西诗的比拟估计》。我们上课时从来不提问,仅仅迅速记札记,教员也不提问。吴先生的课,上课时用华文讲,讲完后就问钟书:“Mr. Qian的意见如何样?”钟书老是先扬后抑,吴先生听了之后老是颔首唯唯。季康也选了这门课。新来的估计生赵萝蕤也和我们同样上这门课。不外其时各人看见也仅仅点点头(不虞志),从来莫得交谈过。 张申府先生时常买来新的西晓示,他看了之后要写篇文章先容。这些文章写好后老是请钟书代他送给《清华周刊》。其时在清华解释中,知谈和了解钱钟书的东谈主除了本系的两三位先生之外便是张先生。不祥在1934年,张先生编《大公报》之副刊“世界想潮”,在一篇文章中,他说:“钱钟书和我的兄弟张岱年并为国宝”。 当年,张申府先生的这句话,并非夸饰之词。半个多世纪夙昔了,钱钟书和张岱年先生都依然是寰宇乃至全世界的知名学者,足见张先生预言之准确。 我们四年岁时曾一度据说钱钟书受英国伦敦大学东方学院之聘教华文。钟书也曾把他们无锡县里的一张登载他音问的小报给我看,他没说什么,我也没问。因为我不肯定这种据说。钟书依然在英文杂志发表过几篇文章,其时他给Clark翻译的苏东坡诗写过一篇导言,依然出书。我想以这样优秀的得益去英国教华文,钟书是不会干的。他报考英国庚款留学不会有什么问题,头两届报考庚款的那些东谈主的得益都并不如何样,也不曾有什么英文作品发表过。 三 1932年的一天,许振德找了一位他练习的东谈主来给我们三个东谈主在我的寝室(133号)窗户外照了一张相,这是我们三个东谈主在统共的独逐个张合影。 钟书和我除了在学校分歧外,不曾到校外游玩过。1933年春假的一个下昼,许振德来找我们一块儿去逛颐和园。我们走路到了颐和园,看见有几头毛驴。许振德说:“我们骑毛驴去碧云寺逛逛吧。”钟书和我都没骑过毛驴,我俩目瞪口呆地骑了上去,由驴夫牵着到了碧云寺。在碧云寺拜谒了孙中山的衣冠冢,在庙里转了一小圈,老许建议去香山,于是我们就趁机游逛了香山,还预想八大处,然而到了卧梵刹,技巧依然不早了,就又复返香山。在香山到处乱转了一下,走到香山大饭铺,老许说:“我们今天炫耀一下吧!”就去香山饭铺住了今夜。那时候好像香山饭铺住一个大房间只两块钱。但是要吃饭。三个东谈主带的钱就都不够了,只好每东谈主两毛钱吃了一碗面条。这便是我们独一的一次在北京的旅游。老许说:“我们够炫耀了,”又戏称我们是“三剑客”。不祥是头一年才看了“三剑客”的电影,因此想起了这个外号。以后老许就时常拿起“三剑客”,常拿起香山阿谁炫耀之夜。这是我们三个东谈主独一的一次在一块儿旅游。回想旧事已近七十年了,老许也依然物化十来年了,1982年他从好意思国转头约我到北京约会,我因为得请一个礼拜假,而老许在北京的一又友好多,他只可在北京呆几天,因此我莫得去成。老许到北京本来想圆香山炫耀之游的梦,也窒碍了。钟书请他在“来今雨轩”(中猴子园)吃了一顿饭。他还有许多外交,也没再碰头就走了。 1932年5月初,学校里忽然召集紧要大会,说“梅校长有紧要进展”。届时开会了,梅校长说:“接到北平行营的紧要奉告,昨日我国和日本的研究依然碎裂,决定干戈,跟日本东谈主在北平干戈,我们要信守北平,是以学校要停课疏散学生。”于是,散会之后,在新大楼寝室外一弹指顷来了许多小汽车和三轮车之类,各人就纷繁地离校,自后才知谈正本这是国民党政府的一个骗局,发怵大学生反对卖国的“何梅协定”,闹学潮。我的大学生活就这样在动乱中马敷衍虑狂妄了。我们的毕业很苍凉,连毕业仪式都没举行,各人就作鸟兽散了,我与钱钟书日夕共处的日子就这样睹景伤情了。我和叶师,钱钟书师生三东谈主当年一家无二同声相应的日子也至此告终。 四 一个东谈主从当小学生到大学生,关于西席总难免要指手画脚的。头些年流传着几句话,说是钱钟书说的,清华的几位老解释某某老拙,某某懒惰,又说某某碌碌窝囊等等。这些话都是我们在学校通常常谭论的,其中说的某某碌碌窝囊是东谈主们称为福田将军的解释。这位先生自后果真当上了将军??好意思国战地服务团的将军。我们在学校时,这位先生时常是在球场受骗裁判颠倒是棒球裁判。他本来是夏威夷的华裔,在学校里教大一大二的英语,不外国语说得很好。他时常陪着一位好意思国女解释分歧。我们三年岁暑假前夜那位女解释忽然邀请我们班合座同学到她家吃茶,她说陈先生在好意思国哈佛大学学习了一年专诚估计弥尔顿,不错教我们第四年的英语;各人仅仅听她说吃她准备的点心喝咖啡,都莫得发表意见。我们第四年仍然是温源宁教的弥尔顿,陈先生如故教一二年岁的英语,是以要是钱钟书说过这位先生碌碌窝囊也并不是毫无字据的。1933年温源宁先生到上海责任,接着叶公超先生从欧洲放假转头辞掉清华解释到了北大,是以清华外语系只留住来吴宓先生一个老东谈主了,本来寰宇有名的清华外语系就等于散了摊子了。七七事变后清华南迁,自后与北大南开构成西南联大,陈福田先生成了清华外语系负责东谈主一直到抗战得胜后,他何时离开中国回到好意思国,我记不了了了,不祥是得胜后不久吧。吴宓先生到了西南联大后转到四川又流程好多变化,受过许多折磨,临了遭到残害成了残废。叶先生在抗战后期调到国民党中央宣传部作念对外宣传责任,也离开了清华。叶先生还在西南联大时,在一次通讯中(三?年)谈起“目下联大保留一个解释的位置是准备给钱钟书的”,我曾给钱钟书写信时拿起此事,他在回音中说,“莫非要我逐日三餐都要祈祷戴德叶公超吗?”钱钟书何故对叶公超作风形成这样,我莫名其妙,本来交情很好,如何形成这样了?其中过节我也不知谈,是以从此我给他写信再也不提叶公超了。许多年前我从报上看到说有番邦记者拜谒叶公超问钱钟书是他的学生吗?据说叶公超妆聋做哑,既没笃定也没狡赖,我也就不合叶公超拿起钱钟书了。二东谈主原是很好的师生时势没预想竟形成这样,我不知其华夏因,也未向二东谈主问过,他们也未尝向我拿起过。一直到得胜后,谨记有一次钱钟书给我信中提到叶公超如奈何何。这便是二东谈主来往的结局。叶先生本来出身于官僚家庭,是以转业仕进也很不及为奇。抗战后期叶公超替其叔父到上海服务,遭到诬蔑,被厌烦伪好意思关押受到毒打,自后通过其叔父一又友之关系保释出来,我曾写信给在上海的杨季康探听,她回音说依然吉祥无事了。自此以后叶公超完全离开西南联大,同期也狂妄了他的西席生计。
2000年7月 原载《山西体裁》2000年第9期
麻豆 苏畅